消失的按鈕
- 豪豬開講
- 撰文者：林秀豪
- 發文日期：201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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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學學好萊塢影片的英雄，按下那該死的按鈕，停止危機，拯救世界。
但當我衝進主控室，環顧四周卻發現：沒有按鈕，只有一群教授在開會
圖片來源：123rf
學測大轉彎
剛剛上完量子物理課，我抱著厚厚的講義，到小吃部的便利超商買杯咖啡。坐下身子，伸伸筋骨，喝一口完全吻合我身分地位的廉價拿鐵，啊～真好！
這一口氣才喘完，抬頭一看電視，鐺鐺！我整個人傻住了……教育部召開重大記者會，宣布配合12年國教施行，逐步修正學測的方向。從明年開始，將現行考試科目整併，國文、英文與寫作合併為語文，而數學與自然則合併為科學，社會維持現狀，除此之外，再加考一科健康，共更改為四項共同考試科目。
受到驚嚇的不只是我，一堆學生原本在另一頭看棒球比賽的，聽到一聲聲的哇哇叫，也跑過來湊熱鬧。電視螢幕切換到教育部官員受訪，長得一臉國字的他，不疾不徐的說：「經過多年的教育改革，嗯……我們評估無論是學生、老師或是家長，也都已經深刻體認到，多元智能與跨科統整的重要性。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我們經由多方的管道，對、對、謝謝媒體的大力宣傳，已經成功地將各個學習領域的知識，深深根植在學生與老師的腦海裡。現在時機已經成熟，希望藉由改變大學學科能力測驗的方式，是、是、就是學測， 進一步提升學生跨領域的視野與競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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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對的， 國文、英文與寫作合併為語文這一科，這個除了可以加強國語文的能力外，和英文結合在一起考試，可以進一步帶動台灣社會的國際化。喔喔，是的，就是讓學生可以融合不同語言，中英交雜的表達方式，這樣也十分有特色。」
「 那這個數學與自然合併為科學來考，更是目前國際上的潮流。這個問題問的好，這樣子我們的學生從小就有跨領域的思惟，非常吻合目前科技產業所需要的人才。」
「關於社會嗎？這真的是經過綿密的規劃與多方的討論，決定將社會科目中，再加入藝術與人文領域。學生們這樣會增加生命的質感，嗯，還有思想的深度。當然，美是很重要的，呵呵，不是要每個人都像林志玲一樣優雅美麗啊，但是，嗯……美當然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我們兼顧國民健康、生活、體育等領域，這太重要了嘛！對、對、對，就是加考健康這一科目。」
「怎麼考健康啊？這個我們已經有一些腹案了，會再和各位詳細解釋說明的，謝謝，謝謝……」
畫面切回美麗的女主播時，小吃部裡議論紛紛，嘰嘰喳喳地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隔一陣子就冒出嘩啦啦的大笑。拿著漸漸失溫的咖啡，我慢慢踱回辦公室去，心想：「我才離開三個星期，怎麼突然有這麼大的變化？」腦袋像是中毒的電腦，一時之間什麼想法都沒有。因為手邊還有篇鼻子的論文要寫，趕忙把自己埋進一堆式子裡，希望在太陽下山前，可以投到自然物理期刊去。
主控室的按鈕
話說兩年前，我面臨知識份子良心最大的考驗：一封來自教育部的信，邀請我加入「國民教育課程改革暨跨領域素養培育與自發互動共好學習工作小組」。這信鐵定是寄錯了，發言向來以大砲著稱的我，怎麼可能收到溫良恭儉讓的教育部來信邀約啊！在科技部開會時，長官都很頭疼地抱怨：「跟這個豪豬教授開會真恐怖，都不知道會聽到什麼話，哎呀，真是耳朵的業障重啊……」怎麼辦？平常罵教育改革這麼起勁，如果臨陣脫逃，那不是很遜？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那怎麼對得起身為知識份子的良心呢？
正當我徬徨不決時，該死的大腦居然啟動電影模式，好萊塢式的場景，一幕幕硬生生的切入腦海中。
當台灣的教育改革面臨急迫的危機時，我一手牽著踩著高跟鞋的美麗女伶，帥氣地向前狂奔，就在……
「卡！」燕子很生氣的瞪著我：「哪來的美麗女伶？還那麼笨，穿著高跟鞋狂奔！」。好、好、好，我場景重新順一下。
當台灣的教育改革面臨急迫的危機時，我帥氣地向前狂奔。就在電石火光之際，我衝進主控室，按下那該死的按鈕。剎那間，青天高高、白雲飄飄，貝多芬的旋律響徹雲霄。我，豪豬教授，一個人英勇地拯救了一整個世代的人。喔，呵呵呵，還有之後世世代代的人。
這英勇的畫面太過迷人，我居然就這樣答應接下教育部的工作。從第一次聯席會議開始，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管我多麼努力，總是找不到那個「該死的按鈕」。兩年的時光過去，聽起來不長，不過對我來說，就像是經歷了六千三百一十一萬三千八百五十二秒那麼長。三個星期前，我灰溜溜地辭去工作小組的任務，回到青椒大學乖乖做研究。
改不掉的選豆機
教育部在我忙著寫論文的時候，已經說明健康這個科目該怎麼考。目前初步的規劃是，每一位考生在應試時，有五分鐘的時間來進行定點投籃，籃框的角度與距離，會由電腦隨命中率而作量尺調整，藉此增加測驗的鑑別率。硬體的部份，由得標的台灣黑熊電子集團與玉山籃球遊戲機廠商合作，將在各個高中及部份的實驗中小學安裝，提供學生全面練習的機會。
「其實回頭想想，在喊了這麼多年的多元智能後，可以讓學生有動手的能力，也算是一種進步。」我這樣安慰一下在國小教書的燕子。她用動人而明亮的眼眸，斜過來看著我：「真的嗎？投籃和健康，有什麼關連呢？」我不得由衷地佩服，眼前這位鼓著嘴的美女，實在是一針見血，點出了問題的關鍵。
但是，為何大家都有這樣的迷思呢？考試本來就可以跟學習目標完全無關的。考試講求的是公開、公平、有效率，而且還要有鑑別度。一個好的考試制度，就是打造出一部舉世無雙的選豆機來。在這頭倒進一堆無辜的咖啡豆，中間經過一堆嘎拉嘎拉、空愣空愣的篩選後，在選豆機的另一頭一顆一顆吐出來。第一顆吐出來的叫做第一名，第二顆吐出來的叫做第二名，多麼井然有序。被選完的豆子們站成一排，前面的抬頭挺胸，後面的一臉茫然。有些卡住機器的豆子，只好費神地剔出來，丟了。
光是看著這部機器運轉，聽聽裡頭數目龐大的豆子，摩肩擦踵發出的聲響，不禁油然而生一種現代的文明感。所謂數大就是美，這宇宙中隨機發生的事件，細細看來，沒一件有什麼道理的，但數量一旦龐大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規律，就會隱隱約約的浮現，帶來深刻的感動。唉，沒有一點科學的素養，是很難體會這些微言大義的。
隔天中午，我特別選了一個好角落，在小吃部一邊吃麵，一邊看電視的評論節目。在睿智的主持人身旁，坐著五年五百億贊助的教授們，圍出一種圓桌武士般的氣息 — 他們當然在討論目前「投很大」的教育問題。其中一位教授直言批評，五分鐘的考試，就斷定一個學生對健康的理解程度，是非常武斷而且片面式的評量。他建議應該把考試時間加長為三十分鐘，並且應該有三次考試的機會。時間變長後，除了可以減低統計上的誤差，也可以測試出學生的續航力，而不單是技巧的熟悉度爾爾。
另一位女教授則反駁，問題的重點不是投籃時間的長短，而是量尺的設計。在線性量尺下，學生累積的錯誤，並不會直接影響籃框的位置，所以對心裡上的壓力較小。在累進式的非線性量尺下，考生若是前三四球沒投進，就會大大地影響健康的成績。所以她建議教育部在設計量尺時，應該廣納建言，尤其是國中老師們的意見。坐在她旁邊的專家笑著插話，投籃的時間與量尺的設計，都很重要，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另一個重點 — 投籃機要放幾顆球。考試的目的，是鍛鍊學生肢體的協調性，加上瞬間判斷的能力。球不能太少，因為這樣子學生可以慢慢磨蹭，如此一來，就喪失測試瞬間判斷力的功能。但是球如果放太多了，一顆接著一顆投，完全淪為一種機械式的評量。所以必須針對舉球、瞄準、出手、滯籃、迴球各個流程，設計所需的恰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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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呼嚕呼嚕的吃麵，一邊享受智識上的洗禮。這麼說或許有點老王賣瓜，但是我們教授不是很令人佩服嗎？在短短的時間內，我們就能針對問題，提出鞭辟入裡的論證，並且能夠進行理性的討論，提供不同面向的建議。雖然我還沒能找到證明，我敢保證，針對任何一個問題，只要找到夠多的教授，一定可以得到各式各樣的精闢見解，在在體現社會架構的多樣性與現代的民主潮流。
考試領導教學
在教育部宣佈要加考健康的幾週後，蓬勃發展的討論，也慢慢沈澱為一股推動社會前進的力量。有一天我燕子喜孜孜的告訴我，校長今天找她，把一星期的授課時數從原來的廿十三堂課減為十六堂課。原來她校長不知從哪打聽到，我老婆小時候可是短跑健將，所以希望她可以改帶健康與體育。我有點訝異問她：「但是妳們學校本來就有體育老師，而且妳的英文課誰來上啊？」燕子微笑看著我說：「英文不重要了啦！它現在跟國文和作文合併成一科，考試佔的分數那麼少，已經不是重點科目，所以不需要那麼多老師了。雖然學測是高中才考，但是如果從國小中年級起，就開始訓練健康，根基打得穩紮得深，以後就會輕鬆一些。校長為了找到好的師資，連哄帶騙的，事實上，現在各個學校都積極得很。」
從美麗的老婆口中得知，現在教體育的老師，可是爆紅得不得了！國小的校長都這麼積極，不難想像國高中的校長們，為了學生的健康表現，更是卯足了全力。體育老師不只在學校走路有風，也常常出現在電視節目上。看他們細心的講解，舉球時上臂與前臂應保持垂直的角度，手腕要虛執，不要硬梆梆地抓著球。有些體育老師則強調出手時的穩定性，雙膝微曲，手腕出手時，身體的重心，由後向前畫出一個圓弧。不要跳投，因為會打亂出手的力道與角度。我聽著看著不同流派的講解，心中暗暗佩服 。雖說不需要考慮量子效應（測不準原理造成的修正極小），但是這些投籃的分解動作，環環相扣， 要穩、要快、要準，最好還帶點品味，看來這定點投籃的學問可真不小。
學校的風潮，直接反應在家長身上，因應市場的需求，補習業者也迅速跟進。原本我們家附近的有間大飯店，蓋到一半破產了，早早成了一堆廢墟。但自從教育部宣佈加考健康後， 幾家文教業者連合起來，買下產權重新打，短短兩個月，風城健康中心就這樣開幕了。前幾天我散步走過時，清涼的空氣迎面而來，忍不住走近瞧瞧。一樓廣場中心的舞台上，有一位年輕的教練，穿著螢光綠的小可愛，粉紅的緊身短褲，模樣十分清純可愛。她認真地示範投籃的動作，而台下烏鴉鴉一片的學生們，則是目不轉睛的盯著，認真到不行。二樓到四樓，放滿了整齊劃一的籃球機，並且標榜都是經過教育部認證合格的機台。我輕輕的閉上眼睛，聽著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聲音，劃空而過的聲音，籃框彈動的聲音，乃至於認真的汗水，滴滴答答的聲音，心裡感動莫名。
我家女兒維尼熊一向喜歡打籃球，這些改變讓她的學校生活如魚得水。原本在班上排名十幾的她，在採計健康分數後，一下子竄到前幾名，讓我十分驚訝。上次我去學校接她時，離放學還有十來分鐘，老師正在一一糾正學生的姿勢。個頭小小的她，被一群同學圍著，正在示範投籃出手時的動作。我在一旁看她耐心的講解，眼睛裡閃動著飽飽的自信，一遍又一遍，分享她投籃的心得。
「你們看，就這樣抓住出手的節奏……」，她抄起球、瞄準、出手，唰一聲投進，再抄起球、瞄準、出手， 再唰唰唰地連番投進。一連進了五球後，她甩一甩馬尾，笑著跟同學說：「 來，你們也試試看！只要抓住身體的重心，就可以很順利的連續進球。 」
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才看到我。本來就是滿口籃球經的她，最近更是停不下來，走在我的身邊，興高采烈地比手畫腳。經過一長排的投籃機時，她抬起頭跟我抱怨：「今天上健康課時，老師規定每個人要先投進一百個球。我一下子就投完了，一時無聊，就跑到旁邊的場地帶球上籃。」
「這樣也不錯啊，畢竟籃球不是只有定點投籃而已。」我說道。
「才不呢！」她噘著嘴，很不高興的說：「我不過帶球上籃幾次，老師就板著一張臭臉跑過來，罵我上健康課怎麼不專心。不要因為資質好，就不在意考試成績。就算是投籃投進了一百球，再多多練習嘛，好還是可以更好啊！」接著，她怪腔怪調地模仿老師，晃著食指說：「上課不專心投籃，跑去練習帶球上籃，這又不考，真是亂七八糟！」看著她惟妙惟肖的神情，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回頭想想過去的幾個月裡，看小妮子快快樂樂的投著籃，終於讓我放下胸中的大石頭。對於過去制式的學習，她並不特別拿手，現在教育部大刀闊斧，加考需要動手的科目，真是為她開了一扇窗，讓她的青春歲月，多了好幾分的色彩和自信。在過去的十幾年內，教改的路走得跌跌撞撞，我很慶幸，教育部終於踏出了正確的第一步。當然，我心裡暗暗地希望，這正確的一小步，在維尼熊考學測前，可千萬別再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