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隨想』一些關於『科學』與『科學哲學』的想法:內人與外人

  • 科學家隨筆
  • 撰文者:劉怡維 教授 (清華大學物理系)
  • 發文日期:201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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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二月十一日,LIGO重力波研究團隊宣布了人類首次在地球上直接偵測到重力波。這個首次的信號是來自一個發生在2015年九月十四日,名為GW150914的事件。這將人類的視野開拓到另一個全新的領域,除了不同波段的電磁波外,我們開啟觀察宇宙奧秘的另一扇窗。
      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讓大家熱切地討論著物理學,特別是天文物理,未來的前景。在這背後還有一個較少人注意到的故事。研究科學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ce)的著名社會學家哈利・柯林斯(Harry Collins,任教於卡地夫大學,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投入重力波實驗的田野調三十年以上,重力波研究是他一生的事業。他自許以“互動專家”(interactional expert)的方式滲透到LIGO專業實驗物理學家的群體中,進行貼身的物理學的社會學考察。這項研究衍伸出他的許多重要觀念,包括對專家與專業在21世紀中的地位的重新定位。他的“重力幽靈---在二十一世紀的科學發現“一書,是以接近偵探小說的方式書寫,娓娓道出重力波偵測史中實驗物理家們的掙扎與堅持。過去實驗失敗與錯誤的慘痛歷史經驗如何影響決策。面對一個完全未知的領域,科學家如何以有限的經驗做出最佳的判斷。必須向前航行,但是新大陸(重力波)在哪裡,是否存在?沒有人知道。

       對我們(物理)來說,Collins所說的一切,就是實驗物理學的日常。讀起來倒很像是物理學的八卦,很是有趣。在Collins的分析下,我們也穿透到日常研究工作底下的社會學意涵。Collins也很淺白仔細的說明了重力波實驗的物理方法。當成科普來讀也很有意思。對知識社會學來說,Collins藉此論述了所謂在科學社會學中的“第三波”,反對全面解構科學的相對主義,試圖重新建立專家與專業在21世紀的地位。該書的最後一句話:

“在二十一世紀的科學,比真理更重要的是,給社會展現與指引,關於一個具有誠信專家,當他們有所不知時,如何下判斷。”

然而,何謂專家?是指對某些領域特別有經驗的人嗎?有許多具有爭議的政策,不都是藉由專家之名提出?有些人甚至認為專家是一群眼界狹隘,專為國家機器所利用,為之擦脂抹粉的工具人,一群空有專業知識,但智慧不足的菁英。又,在科技政策的影響層面日趨擴大的今日,如果我們於是全然否定專家在政策制定中的角色,會落入反智的民粹之中嗎?擴大公民參與科技政策的制定,舉辦公聽會,甚至公投(如核電公投)是解決方案嗎?

       Collins提出了兩種專業(expertise)的概念:貢獻型(contributory)專業與互動型(interactional)專業。前者,以物理來說,就是能夠實際推導方程式,建立與執行實驗的能力。我們一般認定的專業物理學家。而擁有(後者)互動專業的專家,雖然不實際參與工作,但可以毫無障礙地與物理學家討論與談論物理。『互動型專家』這個概念,在整個現代科學活動中有極關鍵的角色。同僚互審peer-review之所以可能,必須建立在互動型專家的可能性之下。即,不直接對研究做出貢獻(理論推演,程式coding,建造機器,擔任值班小工....),卻具有該研究tacit knowledge的人。如果沒有這種人,論文或研究計畫的peer review都變得不可能。這也不局限於“自然科學”,現代的知識生產體系大致都如此。科技部不會把社會學或是哲學的專題研究計畫交給我(物理學家)審。另外在企業經營中的“經理”大概也就是擔任這個互動專業的角色。只是工程師們(貢獻型專家),常常抱怨他們的互動型專家(經理):什麼都不懂又愛叫他們做這個,做那個。
 
互動型專家指的不只是在“科學外面”的知識社會學家,也不只是進行科學社群人類學調查的一項必備技能,或是職業規範。

也只有確認了互動專家的地位,公民的科技政策參與才是可能的。即,公民雖然不是技術專家(貢獻型),但是還是可以掌握到該專業的隱性知識,進而對該項議題發言。“貢獻型專家”經常都是透過否認“互動專家”的地位來鞏固自己的專斷。但是要獲取tacit knowledge,成為“內行人”,互動型專家,必須浸淫在該領域中,相當程度的耕耘。否則就會走到另一個民粹的極端。


ab93a4f9c1c50a579ba0536f412f9424物理研究活動中的例子

       在Collins 的第三本重力波的書(gravity’s ghost and big dog)的第二個案例,就是他本人嘗試變成互動專家,介入實際的重力波研究工作的一個過程。成功了嗎?我不確定。Collins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今年發表的重力波偵測論文中,但是LIGO的新聞稿中提了他的名字。沒有這個互動專家的概念,Collins重建專家地位的建議就只會是直白的菁英主義了。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把專家單純地重新放在無人可加以置喙的菁英決策的地位,無疑只是一種倒退。LIGO重力波計畫的領導Barry Barish,在1994年成為LIGO主持人之前是做實驗高能物理的,完全與重力波的研究圈子無關。他對LIGO最重要的貢獻是,成功地把相當成熟的高能實驗物理的龐大組織工作經驗轉移到重力波實驗上。而不是發明什麼新機器,或是推導出新定理。他算是重力波物理的“內”,還是“外”?

ab93a4f9c1c50a579ba0536f412f9424要對那個圈子說什麼,首先要成為那個圈子:科學家vs科學哲學家

       從現代科學誕生以來,哲學家或知識社會學家,透過爬梳科學運作的外在歷史與內在發展邏輯。試圖對科學與科學家提出外在的規範或建議。比較強的干預或規範,應該叫做“征服”或“管制”,比較弱的建議或綱領,則是“碎念”或“嘮叨”。這些精彩的智識議論活動,在科學圈子內看起來,似乎只是徒勞。然而,在科學圈子外,這些對科學知識與活動的論述兀自地被提出,只是對圈子內的人起不了作用。(除非透過政治或宗教力量---許多前輩科學家的悲劇,危及學術自主)。這個“不起作用”,就是科學哲學家所說:“科學家根本不鳥我們”,這也許是目前科學哲學的境況,但也是宿命。我們應該高興經過兩三百年的努力,科學已經沒有上級指導員(或是這個上級指導員已經不是哲學家。而是資本家!?)。但是這樣處境下的科學哲學並不是就沒有了價值,只是其價值不是在科學上面。即便孔恩的書已經是世紀暢銷,讀過的專業自然科學家依然是少數,更不用說要對他們正在進行的研究工作發揮引領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