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吉落丁的天文學家

  • 阿文開講
  • 撰文者:高崇文
  • 發文日期:2016-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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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年六月二十日,巴黎近郊凡爾賽飄著雨,看來只是個尋常的周六早晨。但是三天前剛把三級會議改成國民議會的眾多第三階級代表可不這麼認為。事實上這個三級會議從一開始就山雨欲來風滿樓。胖路易山窮水盡,居然召開這個停開一百六十四年的老古董會議。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Louis XVI

路易十六(Louis XVI,1754年8月23日-1793年1月21日,Wikimedia Commons)

 
起因是三年前當時的財政大臣Charles de Calonne向國王路易十六提出警告說法國政府正瀕臨財政破產。Calonne向國王路易十六主張徵收一種「無特權減免」的普遍土地稅,讓土地貴族也乖乖納稅,以符合公平原則。他也提出減輕間接稅以促進自由貿易,活絡經濟好增加稅收。但是,法國國王的詔令傳統上須經巴黎最高法院 (Parlement of Paris) 的副署才生效,而巴黎最高法院卻不願合作。Calonne建議召開一次由王公貴族組成的「顯貴會議」(Assembly of the Notables),來替他背書。1787年2月,王室指定了144位顯貴代表在凡爾賽集會,既然都是“自己人”應該沒問題吧。沒想到顯貴會議砲聲隆隆,不但反對增稅計畫,還認為只有全國的三級會議始有權力同意新稅。胖路易只好把Calonne免職,並任命Toulouse大主教Lomenie de Brienne為新的財政大臣。Brienne向巴黎最高法院提出類似的改革計畫,照樣被打槍。Brienne想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消巴黎最高法院的詔令副署權。但因貴族抗命,各最高法院通通反對,胖路易眼看群情激憤,只好炒了Brienne魷魚。決定重新起用前財政大臣,瑞士銀行家Jacques Necker,並宣布在1789年5月召開自1614年以來不曾召開的全國三級會議來共同解決政府的財政難題。這下子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回不去了。

一開始占全國人口百分九十五的第三階級就極力主張一個選區要有兩位第三階級的代表,而第一階級 (教士) 與第二階級 (貴族) 則各只有一席,這個胖路易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是對於投票是一人一票,還是一個階級一票,大箍路易則是一直含混其詞,言詞閃爍。選舉在春季舉行。投票產生出1201名代表,包括291名貴族300名教士以及610名第三等級成員。五月五日三級會議在凡爾賽盛大開場後,光是為了三個階級是否一齊確認參會代表的身份就吵翻天。雖然米拉波伯爵 (雖然是貴族卻是以第三階級代表與會) 穿針引線,企圖讓三個階級一齊行動,到了五月二十七日,教士與貴族還是自行認證了代表的身份。第三階級的代表只好在六月十三日自行認證代表身份,但持續邀請其它兩個階級的代表加入他們。

Jean Sylvain Bailly

Jean Sylvain Bailly (1736-1793,Wikimedia Commons)


一肚子火的第三階級代表在十七日完成認證後,馬上通過第一個提案,就是將自己的名稱改為“國民議會”,擺明了不管其它兩個階級代表,準備以人民代表的身份來發聲。胖路易因為大兒子剛在六月四日不幸夭折,心情原本就夠差了,再加上這一連串的事件,向來和善的胖路易也怒了。藉口他要發表在第三階級代表聚會的Salle des États發表演說,叫木匠進去敲敲打打,順便把門給關上。當六月二十日一大早興沖沖跑來開會的代表們,發現自己居然吃了閉門羹,大夥的怒氣終於爆發。氣炸了的代表們推法蘭西科學院,法蘭西文學院與法蘭西學術院的三重院士Jean Sylvain Bailly為主席,就在會場附近的室內網球場集會,一同宣誓,不造憲法,誓不解散! Bailly帶頭宣誓,全場577位代表中除了一位來自Castelnaudary的代表外,全數都簽署了這一個誓言。這石破天驚的一幕後來被大畫家Jacques- Louis David 畫成素描以及油畫。畫中Bailly站在中央的高臺上,右手高舉,左手拿著誓詞。其它人紛紛伸出右臂向他致敬,無疑的,這是Bailly一生榮耀的頂點。Bailly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請聽阿文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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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ques- Louis David繪於1791年(Wikimedia Commons)

 
Bailly 生於繪畫世家,父親Jacques以及祖父Nicholas 都是畫家,然而他在巴黎大學Mazarin College.遇到Nicolas Louis de La Caille 之後,在他的啟發下,決定投身於科學研究。La Caille是當時首屈一指的法國天文學家,最著名的功績就是在1750年他前往好望角觀測結果一萬個南天的星星。化學家拉瓦錫就是Bailly在Mazarin College 的同學。在學生時代Bailly以聰穎勤學而著稱。1758年,哈雷慧星照著愛德蒙哈雷的預測出現時,Bailly不僅跟著大家爭睹慧星的風采,也開始他生平第一次的天文計算。彗星回歸的確認,是牛頓天體物理學最早成功的預測。而正是Bailly的恩師La Caille將這顆彗星命名為「哈雷彗星」,以紀念「愛德蒙×哈雷。」(其實這裏還有一段“兩男一女”的故事,有機會再跟各位分享) Bailly 的表現相當傑出,才得以在1763年僅二十七歲就得以成為法蘭西科學院的成員。

接下來Bailly埋頭苦算的對象是木星的四顆衛星。其實木星有六十七顆衛星,但在當時只知道伽利略在1610年發現的那四顆,被稱為伽利略衛星。木衛一和木衛二、木衛三保持著軌道共振關係:即木衛三每公轉一周,木衛二即公轉兩周、木衛一公轉四周。它的軌道十分接近正圓,離心率都相當小。研究木星的衛星在當時可是相當熱門的題目。因為這四個衛星可以用低倍率望遠鏡來觀測到,甚至可用肉眼勉強看到木衛三和木衛四。所以如果能夠精確的預測它們的行動,特別是它們發生蝕(也就是被木星擋住看不到的時候) 的時間,將預測製造成表的話,水手們可以透過觀察這些現象來決定經度。怎麼做呢?只要比較當地的時間再對照木星衛星的表(這些表當然是以特定時區的時間來編排,像是格林威治時間或巴黎子午線的時間) 就可以得知自己所在地區與表上用的時區的經度差了。Bailly利用牛頓重力理論研究木星衛星的軌道。他在1766年出版了他的結果:木星衛星的理論(Essai sur la théorie des satellites de Jupiter)。1771年他更一步完成一本木星衛星的不等式(Sur les inégalités de la lumière des satellites de Jupiter)。這是最早關於衛星的天體力學的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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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Jupiter) 的巨大紅班(Great Red Spot) 與伽利略衛星(Galilean satellites)。由上而下依序為木衛一(Io)、木衛二(Europa)、木衛三(Ganymede) 和木衛四(Callisto)。(Wikimedia Commons)

之後Bailly 的興趣逐漸由科學轉到歷史。1775年他出了“古代天文學史”,七年後他再接再厲,出了“現代天文史”。之前其實他已經陸陸續續寫了包括“智王”查理五世,劇作家莫里哀與高乃伊,以及萊布尼茲等人,甚至還有他的恩師La Caille的傳記。由於這些成就他在1784年成為只有四十個名額的法蘭西學術院的院士,隔年還成為法蘭西文學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的院士,這是自從活了九十九歲,差點變成人瑞的Fontenelle 在1757年過世後再一次出現的“三重院士”。Bailly並沒有因此自滿,他在1787年又出了一本古印度與古中國的天文學。但是他沒想到,他當學者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1789年Bailly參加了三級會議第三階級代表的選舉,成為巴黎的代表之一。由於他的學養豐富,人品端正,自然地成為第三階級的領袖之一。當時第三階級開會的會議主席是每周推派,而網球場宣誓那周他恰巧是擔任主席。就這樣,他被革命的風潮推到了最前線。但是Bailly 缺乏在不同陣營折衝尊俎的能耐,心力交瘁之餘,他在七月二日辭去國民議會主席一職。但是革命的風暴還是在十二天後爆發。被視為舊政權象徵的巴斯底監獄被憤怒的民眾攻破,雖然當時的巴士底獄管理者Bernard-René de Launay命令停火以避免雙方相互殘殺,仍然被人拖出來毆打、用刀亂刺直至最後被斬首。暴動民眾回到巴黎市政廳,拒絕提供武器的商會會長provost of the merchants (相當於市長)Jacques de Flesselles在混亂中被槍殺。他和Launay的頭被穿在長矛上繞城展示。這一天後來也成為了法國國慶日。而隔天Bailly就被新成立的巴黎市政府 (Paris Commune) 任命為市長。而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的拉法葉將軍則被任命為巴黎國民衛隊的指揮官。七月十七日國王來到巴黎市政府廳時,Bailly與拉法葉將軍一同接待國王,Bailly並獻上三色旗,當時Bailly意氣風發,但是誰能料到兩年之後,他與拉法葉兩人都從雲端掉到谷底呢?

短短的五個月後,政局急轉直下,10月5日巴黎婦女組成的遊行隊伍開始在巴黎的市場中集合併遊行到市政廳。她們認為政府官員對當時經濟情況,尤其是食物短缺的問題要負責任。他們要求王室及政府搬到巴黎,以表示對解決當時法國社會普遍貧困的誠意。得不到滿意的回應之後,多達7000名婦女帶著大炮和小型武器加入遊行到凡爾賽的隊伍。拉法葉命令兩萬名國家衛兵維持秩序,之後一些暴徒衝進宮殿,並殺死數名衛兵。拉法葉最後說服了國王,遵照群眾的請求,搬到巴黎。隔天國王和王室在國家衛兵的「護衛」下從凡爾賽搬到巴黎杜伊勒里宮。王室尊嚴蕩然無存矣。而革命的情勢對政治素人的Bailly 而言實在是太沉重的負擔,不久他終於走到從政以來最大的危機。

隨著革命的激化,胖路易愈來覺得岌岌可危,他最後下定決心,打算逃到奧地利去。天不從人願,1791年6月20日他與皇室喬裝出逃失敗,引發了軒然大波。國民制憲議會考量歐洲各國可能的干預,宣稱路易十六出逃是被挾持的,而做出無罪的判決。這個白目的說法激怒了群眾,7月17日激進的Cordeliers Club組織群眾到練兵場(Champ de Mars) 示威遊行,約有6000人在請願書上簽字,旁觀者約為5萬人。由於場面緊張,到了傍晚,市長Bailly宣布實施戒嚴,拉法葉帶領士兵來到練兵場。根據當時的戒嚴法規定,市長需要首先三次要求群眾解散,然後才能動用武力鎮壓。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態勢下,衛隊沒有等待市長下令便向群眾開槍,造成約50人死亡,史稱練兵場慘案。Bailly 與拉法葉成了眾矢之的,雙雙辭職。拉法葉後來與雅克賓黨鬧翻,隔年他逃出法國,而Bailly 選擇搬到南特,退出政壇,專心撰寫回憶錄。然而激進派可不打算就此罷休。革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君主制被廢除,胖路易被處死,Bailly 發現連南特也不再安全了。1793年七月Bailly帶著妻子準備到默倫(Melun) 投奔老朋友拉普拉斯。然而局面惡化太快,敵人早在默倫等他上鉤,情急之下拉普拉斯夫人捎了一封信給Bailly夫人,告訴她為他們準備的房子壞了沒法住人,暗示默倫也不安全了。當拉普拉斯夫人發現Bailly夫婦居然還是出現在默倫時,她以為他們沒讀出信中的弦外之音,大為焦急,卻見Bailly淡淡地說“我只是想在自己家被補,我不想被抓時連個地址都沒有”。兩天後Bailly就被送去默倫的監獄,守備並不森嚴。但是Bailly 拒絕藉機潛逃。被轉送到巴黎後,他被要求對王后做出不利的證辭。Bailly斷然拒絕。十一月十日他被帶到革命法庭,草草審訊後翌日被判死刑。十一月十二日,一個寒冷的冬日,革命政府特地在練兵場裡搭了一個斷頭台。革命政府還故意讓Bailly天寒地凍下被周遭的圍觀群眾侮辱謾罵。一個傢伙看到Bail故意大聲地說“你在發抖喔?Bailly” ( Tu trembles, Bailly?) Bailly不急不徐地回答道:“是的。不過這只是因為寒冷。̒̒̒Oui, mais c'est seulement de froid.̓̓̓沒多久他就走上斷頭臺,鋼刀落下,身首異處。台下歡聲雷動。

大革命持續地進行,如同農神吞噬自己的兒女們。只有當丹敦,羅伯斯比爾等革命領袖也紛紛上了斷頭臺後,革命火種才逐漸熄滅。當拉普拉斯被拿破崙任命為內政部長時,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發給Bailly的遺孀一筆豐厚的年金,隔天早晨拉普拉斯夫人親自搭著馬車到Bailly的遺孀的住處,將這筆錢交給她時,她早在窗邊等著。法國大革命捲走多少英雄好漢,Bailly夫人與拉普拉斯夫婦的這段情誼,好比暗夜中看到一盞小燈,微微的燈光提醒著我們,沒有比友情更珍貴的東西了。

阿文的法國大革命感言: 革命,革命,多少罪惡假汝以行? 我們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