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布魯日的奇人: 西蒙·史蒂文(上) 荷蘭獨立戰爭的諸葛孔明
- 阿文開講
- 撰文者:高崇文
- 發文日期: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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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適逢國姓爺鄭成功在台江戰勝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三百五十周年紀念。阿文出身府城,從小在荷蘭與鄭氏統治時期的遺跡間玩耍,對於這場戰役自然有著常人沒有的親近感,當然也讀了不少相關的資料。印象最深的,是幾年前偶然讀到歐陽泰的《決戰熱蘭遮》,這本書提供了不少有趣的資料。阿文覺得最有趣的是當年國姓爺攻打熱蘭遮城吃了不少苦頭,原來熱蘭遮城的設計是照著文藝復興時期在義大利發明的星型要塞。星形要塞的特點在於它擁有眾多相互掩護的稜角,不論從哪個方向被進攻,都可以從側後方用火槍、弓箭等武器對敵人進行反擊,使敵人進攻時同時面臨正面、側面甚至後方的攻擊。而且比起原本平直的城牆,星形城堡的稜角使得敵人即使用重炮也很難轟開一個開闊而缺乏防守的缺口,來發動攻城。側斜的牆面也使得炮火的威力大受影響,星形的稜角又難以通達到城牆之後。就算在城牆打出缺口,通過缺口後還是要面對各個方向的稜角的射擊。國姓爺之所以能獲勝還是因為荷方德籍傭兵的幫助逃到鄭營才得知攻城之法。至於國姓爺到底如何攻破熱蘭遮城,還請各位看官自己去讀《決戰熱蘭遮》了。
荷蘭人是什麼時候學會建造這麼”摩登”的碉堡呢? 這與這一次阿文要介紹的主人翁可就大大地相關了。其實不只是要塞的設計,連荷蘭軍隊的營地,戰術甚至是財務管理,可以說都是出自他的手筆,簡直就像是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但是他的影響力還不止於此,他在數學、物理(特別是力學)、音樂乃至於科學術語都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稱得上是開創荷蘭黃金時代的前驅,他就是西蒙·史蒂文(Simon Stevin,1548–1620年)。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西蒙·史蒂文於1548年出生於布魯日, 是Anthuenis(Anton) Stevin和 Catelyne(Catherine)van der Poort的私生子。最近的研究顯示,他的父親可能是維爾訥(Veurne)市長的幼子。他的母親則是伊珀爾的一個新興富裕商人家庭的女兒,她後來嫁給在一家從事地毯編織和絲綢貿易的商人Joost Sayon,該商人來自於一個同情加爾文教派的家族。 西門跟著母親,可能在加爾文教派的環境下長大成人。後代史家推測史蒂文童年的環境可能相對富裕,並且他也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很可能在家鄉的一所拉丁學校接就讀。當時低地國在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統治下,達到史無前例的繁榮。
好景不常,史蒂文的安穩生活在大時代的波瀾下還是硬生生戛然而止了。由於低地國的新教勢力不斷茁壯,查裡五世的繼承者菲利普二世在1567年任命阿爾瓦公爵為低地國家的總督,受命鎮壓低地國的不滿勢力。阿爾瓦實行恐怖政策。他設立一個特別法庭,稱之為「除暴委員會」,但是當地居民都稱它為「血腥委員會」。大約有18,000名荷蘭人被這個法庭定罪並處決,財產遭到沒收;被處死的人中還包括著名的法蘭德斯政治家拉莫拉爾·埃格蒙特伯爵(1568年)。 阿爾瓦率領西班牙軍隊於1568年12月22日攻陷布魯塞爾。但是,他的血腥統治反而加劇了荷蘭人的反抗。從1568年開始,奧蘭治親王、拿騷的威廉·范·奧蘭治(別號 沉默的威廉)(1533~1584)組建一支荷蘭軍隊,從而開始了一場持久的獨立戰爭。史蒂文在1571年離開布魯日,據推測,他離開布魯日是為了逃避西班牙統治者對新教徒的宗教迫害。 他首先搬到了安特衛普,受僱於一家貿易公司擔任簿記員和會計。在那裡,他學習到商業相關的業務。 一些傳記作者提到,他在1571年至1577年之間旅行到普魯士,波蘭,丹麥,挪威和瑞典以及北歐其他地區。幾位作者提到史蒂文在歐洲度過了很多時光。不幸的是,只有一次已知的訪問但澤市(在今天的波蘭境內)的記錄,史蒂文應邀在那裡就海港工程提出建議。
1577年,史蒂文返回布魯日,並被布魯日市議員任命為市政書記員,他擔任該職務直到1581。 他曾在布魯日的城堡布魯日(Brugse Vrije)的揚·德·布魯納(Jan de Brune)的辦公室工作。他於此時返回布魯日的原因,後人並不清楚。 可能與那個時期的政治情勢有關。布魯日是激烈的宗教衝突的舞台。 天主教徒和加爾文主義者交替控制著這座城市的政府。他們通常互相反對,但偶爾會合作共同抵擋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 1576年,官方提高對宗教的寬容。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史蒂文決定回到布魯日。在1578年和1584年之間,布魯日由加爾文主義者統治。這段時期加爾文主義者在許多法蘭德斯城市奪取了政權,並關押了支持西班牙統治者的天主教神職人員和世俗統治者。後來法蘭德斯又被哈布斯堡奪回,這是後話。
四年以後,史蒂文離開了他的故鄉布魯日,移居到萊頓(Leiden),在那裡他就讀拉丁學校。1583年2月16日,他以西蒙·史蒂文努斯·布魯古斯(Simon Stevinus Brugensis)的名字(意為“來自布魯日的西蒙·史蒂文”)入讀由沉默的威廉於1575年成立的萊頓大學。這所大學是為了獎勵萊頓市民在1574年抵抗西班牙軍隊的英勇表現,所設立的大學。傳說威廉王子當時給萊頓市民兩個選擇,一者是免稅,一者是大學;市民認為免稅令可被撤銷,大學卻能延續百年,所以選擇了後者。史蒂文的名字直到1590年都還在大學的名冊上,顯然他從未畢業,當然也沒有拿到學位。但是在萊頓卻發生一件改變他人生的大事,就是他結識了沉默的威廉的次子,當時還未滿二十歲的拿騷的莫里斯王子,兩人之間建立了終生的友誼:莫里斯王子發現史蒂文不僅是一位出色的家庭教師,後來還成為一名幹練而忠誠的顧問,而史蒂文也從王子這邊得到資助與支持。
時代的怒濤很快地拍擊到了萊頓。1584年七月十日,沉默的威廉在台夫特被狂熱的天主教徒暗殺身亡,由於威廉的長子在1596年之前一直在西班牙當人質。年僅十八歲的莫里斯王子就被推舉成為執政(stadhouder),當全歐都等著看弱冠的王子被西班牙大軍壓垮時,他卻搖身一變,成了戰場上的常勝將軍!原來莫里斯從少年時代就愛好數學、彈道學和軍事工程學,同時也鑽研軍事史、戰術學、戰略學以及天文學。他任總司令後,把理論與實務結合起來。在戰場上證明了自己是當代最優秀的戰略家。他首先縮小軍隊的編制和充足的軍餉。並加強正規的訓練。將原本的烏合之眾轉而成為鋼鐵勁旅。在贏得蒂倫豪特戰役(Battle of Turnhout, 1597年)與尼烏波爾特戰役(Battle of Nieuwpoort,1600年)兩大騎兵戰之後,莫里斯的軍事才華獲得全歐洲的認同;經過一系列的鬥爭,西班牙人從各條戰線龜縮回去,荷蘭共和國的領土開始有今日的規模。
莫里斯王子的軍事才幹固然是荷蘭軍的勝利之基,但是他的幕僚的輔佐也功不可沒。這是因為80年戰爭中,戰爭的手法變成了一門科學,隨著文藝復興以來發展的各項新技術改變了戰爭的面貌。在荷蘭獨立戰爭這場以小搏大的戰爭中,史蒂文功不可沒。稱他是莫里斯的孔明也不為過呀。大約在1590年以後,莫里斯親王就經常向史蒂文諮詢有關設防和堡壘的事務。到了1592年,史蒂文正式被任命為荷蘭陸軍軍需長和工程師,並另外擔任公共水務局局長"waterstaet" (the government authority for public works, especially water management) 的局長。史蒂文的多才多藝在荷蘭獨立戰爭中發揮得淋漓盡致。舉例來講,他向莫里斯親王提出有關建立防禦工事的建議,並詳細描述了軍隊採用的軍事創新,這些創新後來還被許多其他國家效仿。這些都在1594年他寫的“ De Sterktenbouwing”(防禦工事的建築)一書中。他在書中遵循意大利開發的新防禦工事,他倡導了許多設防設計的數學規則,但是為了適應低地國家的地理條件而做了適當的修改。這本書是“老尼德蘭”Old Netherlands’防禦工事的理論表述,這本書在工程學校被當作作標準教材。讓國姓爺傷腦筋的熱蘭遮城也是這種理論的具體表現。
史蒂文不只擅長防禦,攻擊也很在行。他經常參加荷蘭獨立軍的圍城行動,為攻擊方法提供建議。他發明了一種方法,通過在堤防中打開選定的水閘淹沒低地,讓敵方要塞成為孤島,已方利用武裝的小艇展開水攻。史蒂文定義了兩個 特別適合於此類“水上攻擊”的場所。 像是沿海城鎮位於潮汐變化大的海邊或河流旁(奧斯坦德,斯勒伊斯,伊岑迪克,安特衛普,韋爾,齊里克澤,威廉斯塔德,格特魯伊登貝格,恩克赫伊曾等)都很適合。 還有在非潮汐河段上的地方,但有一條支流從城牆上流過或是靠近城牆(如Doesburg,Zutphen,Deventer,Zwolle)。史蒂文設計了一系列水閘和淹水區(Inundation),成為荷蘭“水線”的基礎。莫里斯王子精通包圍戰的藝術。他尤其注重老師史蒂文的攻城理論,這讓他在16世紀90年代攻占了幾個關鍵的要塞及城鎮:1590年的布雷達、1592年的斯特恩韋克(Steenwijk)、1593年的海爾特雷登貝赫。這些戰功多少要歸功於史蒂文。
史蒂文對共和國軍隊最大的影響,應該是他徹底地將許多標準化,規格化。1600年,莫里斯要求史蒂文指導軍隊營地的建設。這是因為營地常遭到了突襲。史蒂文規畫了營地的標準:
軍隊到達新地點後,開始挖掘和建立小屋的位置,鼓手有一個特殊的信號來召集這些人來完成這項任務。即使是通宵的營地,也必須有一個3英尺寬,4英尺深的溝,最好有一個柵欄,就與古羅馬行軍營地類似。後來的軍車還會攜帶60,000根尖樁,每根厚約4英寸(10厘米),長約6英尺(2m)。另一種快速防禦措施是將長矛插在地面上,稱為Friese ruiter(“弗里斯蘭騎士”,chevaux de frise)作為現成的替代方案。而裝有六個長矛的兩輪手推車可以與軍隊一起前進並迅速部署。史蒂文的最後出版的書是1617年的“Castrametatio, dat is legermeting and Nieuwe Maniere van Stercktebou door Spilsluysen ”(新的水閘建造方法)中,他描述了一個井井有條的軍事營地的建立和陳設;他還描述了在防禦工程中使用這種特殊水閘的方法,主要是為了使護城河保持理想的深度。
除了營地建設,史蒂文還向軍隊介紹了複式簿記,依此可以設定預算。 結合預算,標準化和已知的損耗率,就可以或多或少地計算出圍攻的結果。莫里斯在1604年甚至要求史蒂文為未來的防禦工事和攻城工程設計“藍圖”。 這是因為史蒂文雖然指揮了他所處的所有包圍中的襲擊。但是由於“連史蒂文大師也無法無處不在”圍城計畫必須由在現場的軍事工程師提出的,讓指揮官選擇的最合適的方案。
史蒂文還幫助莫里斯制定了1599年和1606年的(軍事)工程師法規,並且他設定好萊茵蘭尺(Rhineland foot)的確切尺寸,該尺寸的測量單位在北歐要塞中一直被使用直到十九世紀。整體說來,史蒂文為莫里斯王子建造了一個非常高效率的戰爭機器,將後勤與戰鬥結合起來。這對貧窮的共和國來講是重中之重。因為他們的對手是在墨西哥擁有大量白銀礦的哈布斯堡家族!
史蒂文除了在戰場上立功之外,也負責培育下一代的荷蘭軍事人才。莫里斯在1597年的戰鬥中取得了有史以來最佳的戰績,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戰況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戰鬥中他見識到科學的方法的威力,也讓他看到了結束戰爭和重建國家的機會。史蒂文也認為工程師應該具有紮實的理論基礎,所以他們共同推動了荷蘭第一所工程學校的成立。1600年1月9日,在莫里斯的要求下,史蒂文在萊頓大學(Leyden University)設立了測繪和設防講座。這就是萊頓工程學校(Duytsche Mathematique),歐洲第一所培訓軍事工程師與土地測量員的專業學校的由來。這個學校在許多方面都獨樹一格,首先測量學的每個教學階段應持續半個小時,隨後是半個小時,講師將回答問題並闡述第一階段中未理解的任何要點。會議。在日常工程業務中,學生應以普通的當地語言交談,並且幾乎不會講拉丁語。因此,課程應使用荷蘭語授課,而不使用拉丁文,法文或任何其他外國語言授課。
幾年後,史蒂文在Wisconstighe Ghedachtenissen(數學備忘錄,1605-1608)一書中收集了教學材料和較早的出版物,該書分別於1605年和1608年出版。這些作品涵蓋了一系列主題,從天文學,宇宙學,三角學,海洋導航,算術,統計和力學以及土壤力學,到繪製幾何圖形和透視圖,甚至還涉及到會計。
這所工程學校一開始的兩位教授是魯道夫·範·庫倫(Ludolph van Ceulen)和西蒙·弗蘭茲·範·默文。他們於1600年被萊頓大學和相關的工程學院任命為教授數學,測量和設防的課程。工程師和技術/科學老師過去在大學中都很少受到尊重,因為他們經常都沒有接受過正規學術訓練。此外,他們以口語(荷蘭語)而不是拉丁語授課。這在以拉丁文為尊的古老大學中簡直是不被當成人來看。但是史蒂文開風氣之先,這吸引了許多有抱負的工程師來參加了萊頓的學校,直到1668年講座都是以荷蘭語而不是拉丁語授課。史蒂文也啟發了許多軍事工程師,特別是Adam. Freitag(1602-1664)和Matthias Dogen(1605-1672)。 甚至19世紀的比利時工程師Henri Brialmont(1821-1903)也還深受史蒂文的工作影響深遠。
史蒂文除了軍事相關的領域有許多卓越的貢獻,他也是與工程相關的科學的先驅。荷蘭最出名的風車,在當時已經被普遍用來抽水了,但是在 他在Van de Molens(關於磨坊)中,提出了一些改進措施,其中包括想法是:車輪應緩慢移動,並帶有一個更好的齒輪嚙合系統。 這些將風車從田中抽水的效率提高了三倍。他於1586年獲得了一項有關其創新的專利。事實上他與朋友Johan Cornets de Groot曾在台夫特蓋了他們設計的新型風車來協助台夫特運河的抽水工作。順便一提,跟他一起改良風車的正是國際法之父,胡果·格勞秀斯(Hugo de Groot,1583-1645)的父親。胡果·格勞秀斯寫了《海洋自由論》主張公海是可以自由航行,為當時新興的海權國家如荷蘭、英國提供了相關法律原則的基礎,以突破當時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海洋貿易的壟斷,這也是荷蘭水手繞了半圈地球在咱台灣建立第一個政府的法理基礎呢。
比起風車,他的同時代人對他印象最深的卻非陸地遊艇(帶帆的馬車)莫屬了!它的模型在斯海弗寧恩(Scheveningen)保留到1802年。馬車本身則早就失傳了。 大約在1600年,史蒂文和莫里斯親王以及其他26個人一起,在席凡寧(Scheveningen)和皮滕(Petten)之間的海灘上使用了這種有帆馬車。馬車完全由風推動,其速度超過了馬的速度呢。是不是很像諸葛孔明發明的流牛木馬?
By Unknown based on an engraving by Jacques de Gheyn - Het Geheugen van Nederland,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2659198
十六世紀與西班牙的戰爭,也激發了荷蘭的海上冒險事業。史蒂文在1599年出版了“ De Havenvinding”中,(從字面上看,是在尋找海港,實際上是在尋找位置,1599年),描述了通過地理緯度和指南針的磁變化來確定地球上的某個位置。 對於“ Ver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VOC,東印度聯合公司)的船來說,這項技術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這是操舵員在不知道船舶地理位置的情況下到達某個港口的第一本詳細的(荷蘭語!)手冊。 史蒂文在Wisconstige Gedachtenissen中更詳細地闡述了他的導航方法。 這些書名以及他的許多其他作品很快就以大多數歐洲語言出版,這無疑促進了這一時期歐洲的海上擴張運動。荷蘭東印度公司後來在海外建立一個大帝國,史蒂文應該作夢也想不到吧?
史蒂文在荷蘭歷史上的影響力並不限於軍事的層面,除了在軍事相關的領域以外,他還在多項學問都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下一回,就讓阿文繼續為您細數這位布魯日的奇人的各樣功勳吧!
參考資料:
(一)中文 英文 荷蘭文維基相關條目
(二)https://weaponsandwarfare.com/2019/03/23/simon-stevin-c-1548-1620/
(三)https://en.wikisource.org/wiki/1911_Encyclop%C3%A6dia_Britannica/Stevinus,_Simon
(四)O'Connor, John J.; Robertson, Edmund F. (January 2004), "Simon Stevin", MacTutor History of Mathematics archive, University of St Andrews.
(五)決戰熱蘭遮:中國首次擊敗西方的關鍵戰役(全新審訂版)Lost Colony :The Untold Story of China’s First Great Victory over the West By 歐陽泰,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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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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