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知識 思考人生——《費曼的彩虹》書評及其他

  • 科學家隨筆
  • 撰文者:林志忠 教授 (交通大學物理研究所及電子物理系)
  • 發文日期:2018-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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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任何遺憾?」我說。
費曼沒有一口回絕地說那不關我的事。他僵了一會。我心想,他會不會開始說研究量子色動力學的挫折。
但接著,淚水湧進他的眼裡。
「當然有,」他說。「我很遺憾可能沒有機會看著我女兒米雪兒[1]長大。」

 
——《費曼的彩虹》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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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曼的彩虹(Feynman’s Rainbow: A Search for Beauty in Physics and in Life)》,李奧納多‧曼羅迪諾(Leonard Mlodinow)著,陳雅雲譯,繁體字版由台北究竟出版社2005年出版,簡體字版由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

"The truth is out there."《星艦迷航記:銀河飛龍(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帶領著一代代的影迷,將人類的探索活動,推向無垠的宇宙。對年輕人來說它充滿了浪漫的憧憬,對年長者來說它讓人緬懷起年輕歲月時對自然與人生的熱烈追求。知識本來沒有疆界,人生自古就是一個「大哉問」!


人生的三個境界,從「昨夜西風凋碧樹」,到「衣帶漸寬終不悔」,再到「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是許多人耳熟能詳的。在忙忙碌碌、日夜紛擾的世界中,當我們對知識有渴求,對人生有疑問時,很自然地,我們都會被勸誡(或是自己勸誡自己,或是也會勸誡別人)去讀一讀文學的或是哲學的經典。這是一種根深柢固的世界性的想法,跨越國界與種族。


然而,誰說科學家就不能欣賞,看不出彩虹的美麗與花朵的鮮豔?本書《費曼的彩虹》就處處——幾乎是每頁每段——令人驚豔、訝異、與讚嘆,而後掩卷沉思,心有戚戚焉!而本書的作者,正是創作了《星艦迷航記:銀河飛龍》影集的劇作家曼羅迪諾。三十多年前(1980年代初期),曼羅迪諾博士正是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他的學術事業正當如日中天。他剛得到了美國一流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的物理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工作受到(未來的)大宗師(普林斯敦大學Edward Witten教授)的肯定,他也因此得以進入加州理工學院,成為費曼的年輕同事。


不過在贏得極大的肯定之後,卻也令人害怕、擔憂,甚而心虛,下一個研究(人生)究竟該做什麼?怎麼做?會再遙領風騷嗎?可是,這是我的研究(人生)嗎?是因為我喜歡研究這個問題嗎?還是許多人認為這個問題應該研究?更或者是因為研究這個問題可能會成大名、獲大獎?就是在這一連串的心情低潮與疑惑下,作者勇敢的與進入晚霞人生的費曼教授進行了一系列的對話(費曼這時已進行過第二次癌症手術),試圖尋求指引。當然,作者畢竟獨具慧根,他也想要解答科學的本質是什麼?科學家是什麼樣的一種人?而科學家又如何看待人生?


作者當年與費曼進行一次次對話時,並無心存出版念頭。事隔二十多年之後,作者的閱歷更加豐富,人生更加篤定,才回頭來整理當初的錄音與筆記,自然已是一番沉澱之後,無論在思想內容及文采構思各方面,都更加洗練,而臻上乘。本書值得一讀再讀。但是讀者領會和共鳴的程度,恐將與自身的學識涵養大有關聯。


費曼已經老去。如果還在,他或許會不大贊成這篇稍嫌嚴肅的介紹文字。他會說,他一生所做的,一直只是淋漓盡致的發揮原創力,在他自己覺得很有趣的事物上面(無論是研究物理問題或是和小孩玩耍)而已!這就是費曼(科學家)的人生觀,與他看待世界的方式。


細讀本書〈前言〉中的第一段話,這是作者的驕傲與領悟:「拿到物理博士學位的美國人,一年不到八百人,全球可能也只有數千人。但是這一小群人的發現與創新科技卻決定了我們的生活與思考方式。從X光、雷射、無線電波、電晶體、原子能及原子武器,到我們對時空的看法、以及宇宙的本質等等,這一切全都來自這些全心奉獻的人士。當物理學家就等於擁有改變世界的龐大潛能,也代表可以分享榮耀的歷史與傳統。」作者又寫道:「從這位人生快走到盡頭的著名科學家身上,我終於明白科學與科學家的本質。更重要的是,我對人生有全新的見解。」「他教導了我許多人生真諦。」
 
 

 
圖片 1
 


《天問》,陳培澤2012年雕塑作品。2018年春節,作者偶攝於南投縣草屯鎮「藝之森——九九峰生態藝術園區」。圖中背影是作者女兒。作品寓意生息繁衍於天圓地方——「圓天」象徵天體周行,四時更替;「方地」意涵庇蔭眾生,滋養萬物——的汗漫宇宙大戲台中的人類,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對於「人類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的這個「大哉問」,費曼的想像力超越古今中外的詩人與藝術家——詩人與藝術家是人類當中最富於想像力的一群人——,請讀,
費曼的話(之一):[2]


「以超越人類的眼光探究宇宙,思考沒有人類的宇宙是如何,會是一場偉大的冒險,因為宇宙的歷史那麼悠久,又是那麼廣大。當我們具備了這種客觀眼光,就能體會到物質世界的神秘與偉大,然後把這客觀的視角轉回到人類自己身上,把人類視為物質,把生命看成宇宙中最深邃的奧秘,去感受那只有少數人描述過的體驗。這種想要了解的嘗試,到頭來往往徒勞無功,但能帶來歡笑與愉悅。」
——〈科學與宗教的關聯(The Relation of Science and Religion)〉,1956年5月
 

費曼的話(之二):
想像我獨自佇立海邊沉思
浪峰層層而來
堆積成山的分子
各自愚昧行事
無以計數
一同形成白浪
……
滿懷驚奇思索著:我
是由原子組成的宇宙
在宇宙中如原子般渺小
——〈科學的價值(The Value of Science)〉,1955年12月
費曼想像,沒有生命之前的宇宙的歷史,遠比有了生命之後的宇宙的歷史更加悠久。他想像,所有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以及人類,都是由原子組成,都遵循著相同的科學——物理、化學、生物學——定律,因此都是平等的。費曼想像,在沒有生命做為參與者和觀察者之前的宇宙,必定開展著一段段波瀾壯闊、狂野與絢麗的演進。他鼓勵人類,去大膽想像在沒有生命(生物)之前的宇宙的遼闊景象,以及之後出於偶然的生命的起源與其演化過程的悠揚和無盡未知奧秘!走筆至此,作者深深覺得:(戰國)屈原的〈天問〉,(唐)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以及(民國)陳寅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都不若費曼的「科學宇宙」之宏偉悠長!

謹以此文紀念費曼100歲冥誕。


後記: 香港科技大學沈平教授1960年代中期就讀於美國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物理系大學部時,曾經上過費曼的課。畢業40年之後,他對於費曼有兩點最深刻的印象和感悟,其一是:費曼的研究風格是純粹的「美國式」風格,即「實事求是」地具體解決每一個(物理)問題,而漫不在乎用來解決問題的(理論/計算)方法是否「優雅」——「優雅(elegance)的風格」意指理論推導和計算過程有「秋水文章不染塵」的意境。其二,沈平記得費曼經常說的一句話是“The most beautiful theory is the theory that works”,費曼從不以追求“elegant equations”為科學研究的終極和最高目標。第二點——最優美的理論,是那些能明確解釋和定量預測科學(自然)現象的理論[3]——其實也仍是實事求是的美國式「接地氣」(平民化)精神的體現。
 
費曼語錄 關於「科學的本質」,《科學頑童費曼語錄》[3] 中說:

「科學,特別是純科學,我們無法讓其繁盛,最多只能意外的讓它繁盛。」
「我們不要全都跟隨同一種流行,這是很重要的。」「這個世界能順利運作,是因為人們有不同的意見和興趣,……。就因為這種研究上的多樣性,科學才會有所進展。我們必須嘗試所有的事情。」



[1] 米雪兒(Michelle Feynman)長大後,廣羅收集費曼的書信,編輯成《費曼手札——不休止的鼓聲(Perfectly Reasonable Deviations from the Beaten Track – The Letters of Richard P. Feynman)》一書(2005年出版)。近年又編輯《科學頑童費曼語錄(The Quotable Feynman)》一書(2015年出版)。後者書前有華裔世界知名大提琴演奏家、教師和人道主義者馬友友寫的推薦序〈憶費曼〉,序中說:「大約在三十多年前,我常在後台見到費曼。他來並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大提琴演奏,而是他摯愛的小女兒米雪兒會拉大提琴。當然,有哪個溺愛女兒的父親不想討女兒的歡心呢?」
[2] 費曼的話(之一)和(之二),引用自《科學頑童費曼語錄》,鄧子衿譯(時報出版社,台北,2018年)。
[3] 《科學頑童費曼語錄》:「科學的進展,通常經由注意到某些小偏差超出了舊理論所預測而達成。如果預測不是非常精準細微,這樣的進展也無法辦到。」